汪曾祺 《学话常谈》
汪曾祺 《学话常谈》
惊人与平淡
杜甫诗云:“语不惊人死不休”,宋人论诗,常说“造语平淡”。究竟是惊人好,还是平淡好?
平淡好。
但是平淡不易。
平淡不是从头平淡,平淡到底。这样的语言不是平淡,而是“寡”。山西人说一件事、一个人、一句话没有意思,就说:“看那寡的!”
宋人所说的平淡可以说是“第二次的平淡”。
苏东坡尝有书与其侄云:
“大凡为文,当使气象峥嵘,五色绚烂。渐老渐熟,乃造平淡。”
葛立方《韵语阳秋》云:
“大抵欲造平淡,当自绚丽中来,然后可造平淡之境。落其华芬,然后可造平淡之境。”
平淡是苦思冥想的结果。欧阳修《六一诗话》说:
“(梅)圣俞平生苦于吟咏,以闲远古淡为意,故其构思极限。”
《韵语阳秋》引梅圣俞和晏相诗云:
“因今适性情,稍欲到平淡。苦词未圆熟,刺口剧菱芡。”
言到平淡处甚难也。
运用语言,要有取舍,不能拿起笔来就写。姜白石云:
“人所易言,我寡言之。人所难言,我易言之,自不俗。”
作诗文要知躲避。有些话不说。有些话不像别人那样说。至于把难说的话容易地说出,举重若轻,不觉吃力,这更是功夫。苏东坡作《病鹤》诗,有句“三尺长胫□瘦躯”,抄本缺第五字,几位诗人都来补这字,后来找来旧本,这个字是“搁”,大家都佩服。杜甫有-句诗“身轻一鸟□”,刻本末一字模糊不清,几位诗人猜这是个什么字。有说是飞”,有说是“落”……后来见到善本,乃是“身轻一鸟过”,大家也都佩服。苏东坡的“搁”字写病鹤,确是很能状其神态,但总有点“做”,终觉吃力,不似杜诗“过”字之轻松自然,若不经意,而下字极准。
平淡而有味,材料、功夫都要到家。四川菜里的“开水白菜”,汤清可以注砚,但是并不真是开水煮的白菜,用的是鸡汤。
方言
作家要对语言有特殊的兴趣,对各地方言都有兴趣,能感觉、欣赏方言之美,方言的妙处。
上海话不是最有表现力的方言,但是有些上海话是不能代替的。比如“辣辣两记耳光!”这只有用上海方音读出来才有劲。曾在报纸上读一纸短文,谈泡饭,说有两个远洋轮上的水手,想念上海,想念上海的泡饭,说回上海首先要“杀杀搏搏吃两碗泡饭!”,“杀杀搏搏”说得真是过瘾。
有一个关于苏州人的笑话,说两位苏州人吵了架,几至动武,一位说:“阿要把(提手奈)两记耳光搭搭?”用小菜佐酒,叫做“搭搭”。打人还要征求对方的同意,这句话真是“吴侬软语”,很能表现苏州人的特点。当然,这是个夸张的笑话,苏州人虽“软”,不会软到这个样子。
有苏州人、杭州人、绍兴人和一位扬州人到一个庙里,看到“四大金刚”,各说了一句有本乡特点的话,扬州人念了四句诗:
四大金刚不出奇,
里头是草外头是泥。
你不要夸你的个子大,
你敢跟我洗澡去!
这首诗很有扬州的生活特点。扬州人早上皮包水 (上茶馆吃茶),晚上“水包皮”(下澡塘洗澡)。四大金刚当然不敢洗澡去,那就会泡烂了。这里的“去”须用扬州方音,读如ki。
写有地方特点的小说、散文,应适当地用一点本地方言。我写《七里茶坊》,里面引用黑板报上的顺口溜:“天寒地冻百不咋,心里装着全天下,“百不咋”就是张家口一带的话。《黄油烙饼》里有这样几句:“这车的样子真可笑,车轱辘是两个木头饼子,还不怎么圆,骨鲁鲁,骨鲁鲁,往前滚。”这里的“骨鲁鲁”要用张家口坝的音读,“骨”字读入声。如用北京音读,即少韵味。
《梦溪笔谈》载:
幽默
“关中无螃蟹。元丰中,予在陕西,闻秦州人家收得一千蟹,土人怖其形状,以为怪物,每人家用病疟者,则借去挂门户上,往往遂差。不但人不识,鬼亦不识也。”
过去以为生疟疾是疟鬼作祟,故云:“不但人不识,鬼亦不识也。”,说得非常幽默。这句话如译为口语,味道就差一些了,只能用笔记体的比较通俗的文言写。有人说中国无幽默,噫,是何言欤!宋人笔记,如《梦溪笔谈》、《容斋随笔》,有不少是写得很幽默的。
幽默要轻轻淡淡,使人忍俊不禁,不能存心使人发笑,如北京人所说“胳肢人”。
一九九三年二月十七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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尤炜- 帖子数 : 29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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