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帆：移动的倾诉

由尤炜周二十月 29, 2013 10:55 p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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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们习惯于把移动电话称为手机。这部握在掌心的小机器光滑、柔顺，闪烁的小指示灯如同一只机灵的小眼睛眨个不停；铃声突然响起，莺啼婉转。恍然之间，藏在掌心的仿佛是一只喂熟了的小鸟。

现在，手机几乎像手表那么普遍了。许多人动不动就从口袋里摸出手机，大庭广众之下开始旁若无人地说话、嬉笑，如同一晃闪入了另一个世界。很难想象，这部小机器的肚子可以轻松地吞进一个人所有的社会关系。即使在天涯海角，只要伸出手指漫不经心地在按键上拨出一个组合数码，沉寂的社会关系立即在一个小屏幕后面声口毕肖地复活。一部小机器可以让我们随时随地插入既定的社会关系网络，这肯定是信息社会的一个神奇的发明。世界尽在掌中――这种话昔日是用来形容巫师们手里法宝的。

固定电话是某一个场所的附属物：一套住宅，一间办公室，一个公用电话亭，等等。打电话的人必须进入这个场所。再权威的耳朵也无法改变这种结构。只有手机才真正属于个人。现在，那一根要命的电话线再也绊不住人们的双脚了。人们可以将一个号码揣在口袋里走上街头，或者奔赴遥远的异地。移动电话与固定电话的差别犹如动物与植物的差别。一棵树只能扎根于原地，静待栖息的鸟儿；一只鸟儿却可以四处飞翔，制造各种新的可能。每天晚上拨打一部固定的电话，这是情节不变的想念；犹犹豫豫地拨打另一个再三背诵的手机号码，铃声竟然在背后响起，这就是令人喘不过气的惊喜了。

刚刚加入上班一族，最为渴望的就是购买一部手机。年轻的手掌握住属于自己的机器犹如握住了世界一般激动。配备手机是白领们的成年仪式，这就像时髦的少年必须到网上冲浪一样。当然，手机与网络的结合就是顶级生活了。如今，“拥有全球通，万事好成功”已经堕落为一个土气十足的标语，移动网络的广告才真正写出了“小资”们所向往的风光――《飞一般的我》：

谁说蹦迪时不能E－Mail？
谁说逛街时不能Q？
谁说飞车时速100公里时
不能打理银行业务？
谁说没看报纸就不知天下事？
……
有移动梦网
就有飞一般的生活和
飞一般的我！

2

信息产业部提供了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：中国现有一亿七千六百万的手机用户。我突然想到，我们是不是过于热爱手机了？

尽管会场明文通知关闭移动电话，那些西装革履的与会者还是不愿意遵命。形形色色的铃声此起彼伏，气氛紊乱。打来电话的人远比主席台上那一个高谈阔论的家伙重要。这是为什么？什么消息如此引人？或者，人们正在等待一个不同凡响的决策吗？

其实什么也没有。只来过一个无足轻重的电话，告知星期六晚上麻将桌上三缺一，有空来凑个数。尽管如此，多数人还是打开手机殷勤地待命。打开的手机表明了一个姿态：不愿无声无息地沉没在芸芸众生之中。手机不会漏掉外界的任何一个***，我们愿意另一些人随时可以找到自己。手机铃声将证明，我们没有被热热闹闹的社会所遗弃。所以，手机的首要功能不是主人打出去，而是让他人打进来――哪怕仅仅是麻将桌上三缺一的消息。这的确有些奇怪。自己破费购买的工具竟然是首先照顾他人的使用，这就像自己的名字是供别人呼叫的一样。

几个装修房子民工赤裸着上身，使劲地敲打一堵墙壁。他们身上褴褛的短裤已经被汗水腌透。有趣的是，两个民工的腰带上都挂着手机。由于身体的剧烈动作，手机在他们的腰间不停地上下颠簸，十分累赘。这是沉默的机器，似乎从来没有响起过。他们每餐的菜金不足一元，晚上挨挨挤挤地窝在一间租来的破烂民房里。可是，他们竟愿意花钱供养一部手机。这部小机器介绍另一份短工的机会微乎其微，但是，把它别在腰间就是一种标志――标志自己与五光十色的现代生活之间保持了一条连线。这是一个重要的安慰。

现今，手机已经如此普及，以至于没有手机的人必须拥有一份特殊的骄傲。他们必须花费许多口舌解释：为什么拒绝现代文明――是蔑视众生的清高，还是行踪保密的要人？

3

通常，手机不会被另一副耳朵接听；这部小机器带有强烈的私密风格。所以，把手机号码告诉他人是一种亲近的表示。那些狡猾的手机广告商总是有意将私密风格与风流韵事衔接起来。北京的许多地方都能见到一幅手机广告，广告的主题是“爱情速递”――“情”字的竖心旁用一枝玫瑰花代替。诺基亚在“以人为本”的著名口号之下拟定了新的广告词：“生活充满***。”多数手机的广告画面总是选择风情万种的俊男靓女充当通话主人公。这是“生活充满***”的暧昧注解。许多电视连续剧之中，手机是爱情游戏的必备道具。我曾经听到一个老头子唆使他的儿子阻止儿媳购买这玩艺儿。他赤裸裸地教训他的儿子：你怎么那么笨，只有搞外遇的人才需要手机！

其实，手机的私密性很不可靠。一封邮寄的情书只有两个当事人知道，而每一次通话都会在电话公司留下记录。警察可以随时调出电话单充当证据。***或者监控一部手机比对付固定电话容易得多。许多惊险影片都有这样的情节：特工不仅知道他们跟踪的间谍在手机里说些什么，而且知道他身在何处。当然，训练有素的间谍完全清楚软肋的所在。通话结束后，他们挥挥手将打开的手机扔在垃圾箱里，从而让那些乘坐轿车疾驰而来的特工们扑一个空。

的确，这部小机器的独特秉性已经可以制造很多意想不到的事件了。一个歌迷打开手机进入剧场，从而让远方的朋友共享某一个著名歌星的演唱，这是友谊；一个官员打开手机进入小会议厅，从而让另一个等待提拔的官员听一听别人如何评价他，这是阴谋；一个小偷在主人回来的时候匆匆躲进衣橱，可是他身上的手机却出其不意地响起来，这就是倒霉了。如果某个人想割断昔日的生活，一个简单的做法就是注销手机的号码，或者干脆把手机扔了。

来电显示是手机的首创。可是，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陌生号码往往搅得人们心神不宁。许多人下意识地将陌生的电话掐断――有什么必要为了一个打错的电话浪费通话费呢？可是，几分钟以后，不安、好奇、期待等等又止不住地涌来。那个陌生号码的背后隐藏了一张什么样的脸？是否一个新的机遇正在交臂而过？或者一个骇人的警告被忽略了？心中的问号是掐不断的。听到敲门声之后没有看到敲门的人，我们多半会追到大街上去。于是，终于忍不住用手机打回去――喂，你是哪一位？

这些故事的累积已经足以诱惑我撰写一本小册子：《移动电话社会学》。

4

《移动电话社会学》肯定会提到手机的历史。手机还真的威风过。那时手机的浑名叫“大哥大”，一部两三万元。一批款爷雄纠纠地走上街头，手里拎砖头大小的“大哥大”，确实气势逼人。如今这副派头过时了，想要炫耀的人只能把话说得响亮一些：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，出国不出国都一样。

相对地说，官员们的风格要内敛一些。许多官员把手机搁在秘书那里。人们常常可以看到，秘书们端着接通的手机一溜小跑地找他们的主子。主子们似乎不屑于亲自管理这部小机器。其实，这些官员的裤袋里还有另一部手机，号码通常秘不示人，登记这部手机的名字也不是官员本人。这些手机不会有铃声响起，它们被设置为无声的振动状态。大腿的外侧突然麻了一片，这就是一个机密的电话到了。家人的询问？一桩秘密的交易？一份特殊的情报？
一个神秘的女人在酒吧里喝得半醉。她嚓地拉开了真皮手提包，里面并排地插着五部手机。她对身边那个英俊的小伙子说，这五部手机的铃声各不相同，每一部手机的背后都有一个显赫的权势人物。她与他们在某些秘密的时刻单线联系。抽了一支烟之后，神秘的女人又从手提包里摸出另一部崭新的手机塞到了小伙子手里：这部手机交给你。只有我知道这部手机的号码，也只有我才能打这部手机找你。当然，我负责这部手机的一切费用。

一个小伙子刚刚购买了一部手机。他迫不及待地将号码通知许多人。几天过去了，仍然没有人给他打电话。他甚至怀疑这部新买的手机是不是出了毛病。小伙子忍不住拖过桌上的固定电话拨打自己的号码，一阵悠扬的铃声从裤袋里传出来。小伙子如释重负地笑了。尽管他现在仍然形影相吊，但是，他相信这一部小机器即将给他源源地送来生活的万千滋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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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干年前，一个老头躲进一个避风的街角，战战兢兢地用手机给儿子打了个电话。通话结束后，他警觉地看了看四周，然后用一块手帕将手机包好，轻轻地搁在手提包里，拉上拉链。这部手机是儿子从异国带回的礼物，怎么说也是一个贵重物品。老人家怎么也想不到，这么快手机就臭了大街。时髦的姑娘蛮不在乎地将手机晃荡晃荡地吊在胸前，如同一个廉价的装饰物。

的确，手机正在成为个人形象的装饰品。花俏的，稳重的，款式新颖与否或者手机上拴哪一种饰物，这都说明了一个人的身份。一边走路一边利用手机发号施令，这是一种很“酷”的风格。有力的手势，三言两语，啪地一声合上手机的翻盖，一个魄力十足的形象跃然而出。有趣的是，甚至手机的铃声也具有了装饰功能。许多人都愿意自己的手机铃声别具一格。一种新款的手机接到电话时会有一个童声响起：“有电话！有电话！”如果旁边的人吓了一跳，主人就会得意一阵子。一个音乐家编了一段古怪的乐曲充当手机铃声。每回他的手机响起，周围都会笑倒一片。一个朋友到伦敦的一家中国餐馆吃饭，餐馆女老板的手机铃声竟然是《义勇军进行曲》，异乡的游子一下子就怦然心动！

其实，手机的普及并没有使同事或者家人更加亲密；甚至相反，这个新奇的玩艺儿还隐藏了许多令人头疼的问题。丢失手机往往比丢失钱包更严重。手机里贮存的许多个人资料――例如，个人电话本――会不会落入歹徒之手？这并非杞人忧天。另一方面，手机的幅射与脑癌之间的关系一直是一个让人无法释然的恐怖话题。尽管如此，手机还是无可阻挡地侵入我们的生活，主宰我们的生活。我们至少明白，记住一个人的身份证号码或者护照号码毫无用处，只有记住手机号码才能找得到他或者她。

“全球通”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口号。卫星发射的移动通讯信号确实可以覆盖全球了。然而，当初肯定没有人料到，民航班机竟然会成为手机的死角。手机的信号可能干扰民航通讯系统，飞机上严禁手机通话。飘浮在万米高空，命悬一线的时候，最为渴望听到的是亲人的声音。然而，此刻这一台小机器却被迫休克。如同一种补偿似的，飞机落地的时刻，所有乘客口袋里的手机都兴奋起来，竞相向不同的远方报告平安。

某一个傍晚，我反复地拨打一部手机的号码。我反复听到的是电脑合成的声音：“对不起，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。”手机主人乘坐飞机的时间已经远远超出了预计，我的不安在持续增加。就在我开始绝望的时候，手机突然接通了。虽然还没有听到那一声熟悉的“喂”，我已经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。这个时刻我开始相信，手机决不仅仅是形象的装饰――这部小机器已经织入我们的生命，就要成为身体之中一个不可或缺的电子器官了。

2002年

南帆： 移动的倾诉